(在城市进程中,茶陵古城墙顽强地活了下来,成了城市里重要的记忆。这里拒绝了城区的喧闹,只和洣江的潺潺水声相伴。彭新江会不时在休息时间,带着家人来此散心。这里,没有嘈杂。)
(彭新江,中年中等个子男,平头,公务员,户外运动爱好者,民间环境组织的志愿。)
跟沅陵的修正扬不一样的是,彭新江是个与文艺完全不搭界的人。不热爱茶陵,热爱茶。朴素、安稳、纠结、寂寞。如很多人一样。湖湘地理会陆续和更多“小城青年”相遇,抵达小城肌理。
彭新江今年春节前在茶陵步行街买了一件牌子是“忘不了”的棉衣,“花了1400多块钱”,他说。
这是彭新江44年来买的最贵的衣服。
“茶陵的消费不对劲,除非你在工艺品市场上买,你在交通(社区)步行街买那些品牌货,至少要上千。为什么?门面贵啊,它那里的门面要14万一年,比起株洲、长沙可能不贵,但是这里的人流量少,卖便宜了的话门面费都赚不回来。我一般买衣服是在株洲买,株洲便宜些,有个芦淞(服装)大市场。”
彭新江说,茶陵的衣服卖这么贵,但买衣服的还是茶陵人,“有些人没办法,总要有一两身好衣服吧。”
彭新江是茶陵县云阳森林公园管理局的副局长。
“80后、90后做事都想找轻松的,工资都想三四千”
彭新江对茶陵的消费是不满意的。
4月2日晚上,彭新江轮值晚班。所以,他和另几个晚上需要加班的同事是在他们的食堂吃的。
“这顿饭到餐馆里面去,至少要四五百。”彭新江说,“同样档次的餐馆,茶陵的要比株洲、长沙的贵。”“茶陵是新兴的、开发中的城市。”这是彭新江对茶陵日常生活成本高于株洲的解释。
与生活成本的相对较高一样让彭新江不满的,是茶陵的劳力成本的提高。
“小工120,大工150。现在为什么这么高呢?县里的重点工程拉动的,什么衡炎高速啊,岳汝高速啊,衡茶吉铁路啊,搞得劳力非常紧张。”
彭新江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的工作。因为管理局人手有限,他必须请民工参与到他主持的日常的林业生产,如清山、造林、抚育等工作,近几年,他请到的大多是“五六十岁的”老龄化人群,而且,人工也合到了百余块钱一天,“培蔸少些,五十几块七十几块一天。”而之所以要外请民工,除了人手紧张外,还因为本单位的人员“已经老龄化”,44岁的他“还算是年轻的”。
彭新江记得,1999年开始,当时还只是云阳林场(云阳山森林公园管理局的前身)的他的单位,已经按省里的指示不再招员工了,只接受组织分配转业军人。2006年后,转业军人也没接收了。但是,彭新江说,他们需要换血了,“就是现在招年轻人也招不到了,工资太低了,留不住人。即使招得到,帮他解决了编制问题,他也会走人。”彭新江说,走人已有先例了。2008年,为了森林公园创4A,他们曾招了两个漂亮的妹子做云阳旅游小姐。这两个妹子的工资,是“财政拨款”,待遇和彭新江等几个管理局的副局长一样高。但,即便这样,两个人都走了。“现在的80后、90后做事都想找轻松的,工资都想要三四千的。”
最需要换血,让年轻人参加的工作是野外调查和森林扑火。4月2日下午,彭新江和其他几个森林公园管理局的领导开了一下午的森林防火会。
“春耕、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朝是起火高峰期,防火压力最大。”彭新江说,“十月朝”是茶陵县城关镇、下东一带的习俗,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到十月初十上坟,而这个时段,“正是天干地枯的时候,防火压力最大”。
云阳山森林公园管理局的扑火范围涉及云阳山周边8个乡镇,“哪里起火,我们就去哪里扑。即使是那8个乡镇的森林起火,不用请,我们自己就会去扑,我们怕烧到云阳山来。”
彭新江说,他们的员工扑火非常专业,“不用请别人”,扑火的补助,每个人每天是“30、40、50元”,这个补助,有点显寒碜,但是“没办法”。
彭新江是1994年参加工作的,19年来,他印象中他们单位从没在扑火的时候发生过事故。
2008年冰灾过后,因为冰雪压断的枯枝较多,容易起火,那年的3月,彭新江和他的同事全部出动,连着扑了半个月的火。
2008年的扑火,说到最后,彭新江拍着巴掌笑了起来,“扑到最后,我们筋疲力尽了,云阳山也起火了,我们正赶紧撤回来要扑的时候,下雨了,最后我们都冒着雨回来了。有人说是云阳山的哪个神仙在保佑那座山。”
如果你有时间一起喝茶,他会非常详细地告诉你在云阳山的哪里他见到过野牛、水鹿、野山猫、麂子、豪猪和中华小鲵
云阳山在茶陵县城西2.5公里处,属于湘赣边境的罗霄山脉武功山系。其中云阳国家森林公园的园区面积是8688.7公顷。
彭新江1994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云阳山林场,当时,跳龙门成功的他,工作岗位是“林业技术带班员”。
2005年以前,彭新江都是住在云阳山脚下的单位宿舍里,他的妻子则是在某个乡镇卫生院工作。
2004年以前,彭新江想过离开,“跳龙门出来,首先是要解决吃饭的问题”。
这个问题,让彭新江守着几百块钱的工资在云阳山上做了10年,其间,他谈恋爱,结婚,生子。
2003年,他的孩子3岁,他有了要离开云阳山的想法。这个想法主要是因为他的工资“只能养活自己,想养活家庭,没这个本事”。
就在他“穷则思变”的时候,他被提到了领导岗位。
彭新江对自己2004年以前的“穷”日子简单一句略过。
“我的性格比较硬板。”彭新江是4月2日晚上在他办公室说他硬板的。这一天晚上,轮他值班。
他值班的主要事情是待在办公室,等可能出现的火警或别的紧急突发事情的电话。
彭新江习惯在值班的时候喝茶。
他的办公室有套从网上买的茶具。彭新江泡茶的动作很娴熟。
这个在酒桌上很少和人碰杯的男人,喜欢端了茶杯和人碰。2004年提干后,他继续待在云阳山,虽然即使到现在他的工资扣除各种保险外到手的没超过2300元。
19年,他说云阳山的每个角落他都熟悉。如果你有时间坐在他对面喝茶,他会非常详细地告诉你在云阳山的哪里他见到过野牛、水鹿、野山猫、麂子、豪猪和中华小鲵,会告诉你哪块石头看起来像乌龟,哪个瀑布本来不存在,是申请4A景区时为增加景点而人工造出来的。
有个传说,他曾对人说过多次。4月2日晚上,茶过三巡之后,他又忍不住说了。
“南岳圣帝到处选址建宫殿,他先到了云阳山,坐在现在山上眺望塔那个位置,说山峰,数来数去是71座。他是想找个珠连72峰的地方建宫殿。后来他到南岳,发现南岳刚好72峰,就在南岳建了宫殿。后来观音菩萨也到了南岳,她数了数山峰后,对南岳大帝说:‘你犯了个错误,你忘记数你脚下的那个山峰了,加起它,刚好是72座。’”彭新江是说到云阳山香火每年六七月很旺的时候说到这个传说的。“南岳大帝觉得对不住云阳山,就在云阳山建了个行宫,每年六七月里来这里小住。”
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的关系不是很大,但他的朋友说他是典型的茶陵性格
彭新江喜欢喝茶。
彭新江遗憾的是茶陵不仅喝茶的人少,也没有什么好茶。2010年,彭新江的单位从福建引进一个开发商,在云阳山栽了一片茶山。
彭新江相信多云多雾的云阳山是能够种出好茶的。4月2日晚,彭新江参加的铁犀户外活动群的两个群友路过云阳山时顺便到彭新江办公室里小坐了一会。
彭新江给他们泡了同村好友在上海的弟弟送给他的大红袍。
群友一是洣江茶场(洣江监狱对犯人进行劳动改造的场所)的狱警,狱警曾在云阳山上看到过那片新栽的茶场,问可不可以去那里采些叶子他拿到监狱去让人炒了。
彭新江婉拒了他,“现在还是培苗期。”不过,彭新江还是透露了消息给狱警,“去年清明,我看到他们试着摘了些茶叶炒了,一粒粒的,是铁观音。”
另一个群友是个商人。商人在他和狱警说话的时候拿了手机发短信。
有个其实很简单的字,商人打了多次,没打出来,终于忍不住问彭新江和狱警。
“你是不是打多了狗针?”彭新江在告知了那个字读什么音后,和商人开玩笑,狗针即狂犬疫苗,“打了狗针的人,记忆力会不好。”
之前一直略显拘谨的彭新江在他两个搞户外的朋友到来之后,自如了许多。
“纠结”这个词便是在他的两个朋友到来后,他说出来的。
“待在体制内噻,比较纠结。”彭新江说,“有些事想做,又不敢做;不做,又心不甘。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后,彭新江举例了,“比如说环境污染,那些企业,你要考虑它对当地的社会影响,明知道它违规了,你想对它怎么地,但心有余力不足,你做不到。”
之所以拿环境说事,是因为彭新江一直觉得他所做的事情是和环境息息相关的。
当别人在砍树,他在栽树;当别人在挖矿,他在栽树;当别人在污染河流,他在栽树。
当然,彭新江的不大喜欢茶陵,不完全和茶陵的环境相关。他列出的理由有:曾经街痞(街上的混混)比较多;曾经没有规划,建房东一栋西一栋,没有章法;曾经领导栽行道树是为了好看,要求是带冠的,但按林业专业的要求,是要切顶、去枝叶的,结果栽下去几乎全死,第二年只好重栽,“等于是浪费了一年,还浪费财力物力”。
严格来说,彭新江是2005年后才融入茶陵的县城生活的,这一年,他的妻子调到了茶陵县中医院,且他们终于筹集资金在云阳大街买了地皮,建了栋当街的房子。但除了非值班日和妻子饭后像大多数茶陵县城人一样步行到县城中心的烈士公园散步,除了必要的人情和社交往来,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采购,彭新江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的关系不是很大,虽然,他的朋友说他是典型的茶陵性格。
说他是典型茶陵性格的,是他的狱警朋友,他们是去年才通过户外活动认识的,很快,这两个体制内的人成了朋友。
“茶陵人的性格就是牛的性格。”狱警说,“牛的性格就是吃得亏,默默无闻。”
“我不喜欢交际。不喜欢在外面搞什么。”彭新江说。茶陵人普遍的交际手段是唱歌和打碰胡,彭新江都没兴趣,即使工作调到了领导岗位。
搞环保,“如果有个代言人在前面,我作为公职人员在后面就好办事了”
单从表面看,与彭新江的领导岗位相称的,是他2011年农历七月买的一辆代步的私家车。但他很少开他的车子,除了下雨或是身体不大舒服,他宁愿步行30分钟上下班。他的车子的主要用途是回老家界首镇和株洲办事兼带妻儿采购便宜的衣物。近两年了,这辆车子的行程才16000公里。
彭新江对车和开车出去游玩没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钓鱼。云阳山脚下,他们办公的院子里能望到的,是隔了一条马路的洣水,他经常去洣水钓鱼。
钓鱼时看到的挖沙船挖沙是他最深恶痛绝的破坏环境的行为。
“挖沙船把河床破坏了,不仅是水土流失,更严重的是它破坏了这条河里的生态平衡,河床的生态系统没有啦,它的自我净化能力严重破坏。”
因为茶陵的环境污染“不是蛮严重”,所以,彭新江感觉和他持同类看法的人很少。
彭新江2011年起接触到了一个叫绿色潇湘的民间环境保护组织,并迅速成为其志愿者。
绿色潇湘的主要工作目的是推进环境知情权。彭新江对环境问题的关注由来已久。
让彭新江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07年的一次铅污染。当时还不是环保组织的志愿者。那次引起众多人员血铅中毒的事件得到了包括央视在内的媒体的报道。“如果当时有微博,我们知道后,肯定会去看,看了肯定会拍照片发微博。”彭新江说。
一方面在谴责实实在在造成了的环境污染事件,一方面,他的体制内的身份先天所具有的忧虑也展开了:“如果当时发了微博的话,肯定会麻烦,一,我是公职人员,二,这件事对茶陵的负面影响很大,作为公职人员,要考虑到茶陵的形象。”
彭新江现在很小心地在寻找绿色潇湘洣水志愿者组的“代言人”。
“如果有个代言人在前面,我作为公职人员在后面就好办事了。”彭新江说,“虽然我不是什么官员,但毕竟在体制内。”但自从去年开始,他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
比很难找到代言人更让他觉得沮丧的,是他们在环境方面做出的努力基本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和省里、市里不同,省里、市里的环境问题,你一发微博,就会有很多关注。在我们小县城,一个县才几十万人口,且人人都有自保心理,这个水流到下游去了,对当地人没有什么大影响,很多都是这么想,很少有人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对话
你“呷了铁”
湖湘地理:茶陵有个词,“呷铁”。彭新江:和“呷铁”在一起的,还有个“点了钢”。比如,菜刀,它的口子就是点了钢的。什么意思呢?就是指关系或者势力方面比较硬。比如,我说你呷了铁,就是指即使你有铁那么硬,我也不怕,我还硬。“点了钢”一般是“呷了铁”的回复。意思差不多的。街上的街痞说了“呷了铁、点了钢”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要打架了。朋友间这么说只是开玩笑。
湖湘地理:“呷铁”这个词和茶陵古城墙下的铁犀有什么联系吗?
彭新江:没有。不过那个铁犀是茶陵人精神的象征。茶陵牛,茶陵牛,就是指那个铁犀,吃得苦,耐得劳,默默无闻。
湖湘地理:你自己觉得是典型的茶陵人吗?
彭新江:应该是的吧,反正我的性格比较硬板,看到做得不好的事就气愤。
湖湘地理:在没参加工作之前,想象过城市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彭新江:没想过,那时候只想着考了大学,跳了龙门就好了。
湖湘地理:如果你现在有笔闲钱可以去买房子,你会买在哪里?
彭新江:还是茶陵。虽然和你聊了茶陵不好的一面,但我还是喜欢茶陵的,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都待在这个小县城,这里山美水美。